每一个在外漂泊的游子，心中总有魂牵梦绕的地方，那便是故乡，是生命的起源，是灵魂的摇篮。

   大别山余脉匡山脚下武穴市（原广济县城）西南角十华里处便是蔡林大塆。那年冬月，冬至刚过，天刚发白，正待破哓之时，我来了。我爸是在生产队草场上守卫听到的消息，很是兴奋，并给我取了个应景的乳名:“为光”。瘫痪了二十多年的女太，终于能在见到曾孙后幸福的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家境不好，人口多，嗲早逝，遗下我爸和俩小姑姑，我姨16岁就嫁过来，还没来得及过一天的好日子，爸爸由于言论上的过激，被举报，服刑三年，终于等到爸回来了，家里有了主心骨，就在我落地的那一刻，所有的苦难都化作了欣喜，可这欣喜的能量太大，“我有儿了，姨带你洗澡去”。一边欣喜地高呼，一边抱着我，也不管天寒地冻，赤身裸体竞直往门口水塘狂奔而去，我姨疯了。这之后爸爸大部分时间背着她寻医问病，过两年总算是好了，可从此沉默寡言了，心智也大不如前。得病其间，也有神志清醒的时候，但嬷却不敢让她靠我太近，只能是远远地望着，也会哼着小曲逗我玩。

   哺育我的任务就落到了嬷头上，她用米放在嘴里嚼细直到成了糊，再放碗里蒸熟了，然后煨给我吃，这其间也有好心的奶娘们，放下吃奶的娃，为我饱食一顿，倒也让我长得跟藕节般胖乎乎的，可爱极了。嬷年岁大了，身子也单薄，可为了生计，总要起早贪黑挣工分，于是照看我的事就交给了太。

   无论冬日的暖阳，还是夏天的树荫下，便又多了一份景像:摇伢窠、襁褓中的婴儿、耆耆老者，我太总是眯着眼安祥地摇着，只要没睡着，嘴巴却从未停下来。“一我一一为光一一为光一一一要困一一一要困一一一要困醒啊一一一哦呀一一哦呀一一一哦一……”……。这声音，或高亢，或低咽，或连绵，或断续，也曾给沉寂的村庄带来了欢快。我太也有困的时候，我便动起来，也有掉到地上的时候，也有调皮的乡邻把我抱起放地下，然后叫醒他，“民刚老爷，为光要困醒地上躺着呢。”然后自顾地乐起来，我太每每从容地面对，也说过一句话，“天为父，地为母，伢跟姨亲呢！”

   太，字财元，号民刚。读过书，中过武举，生育七子一女，圈田买地，耕读弄武，也算是个乡贤豪强。贵不可久远，富不过三代，一切旧的思想必将被新的潮流无情地碾过，成为故事。到我出生的那一刻却是人才凋零，我爸是孙子辈幸存的唯一男丁，为光要困醒这名字，肯定不行，有人就有世界，家里就给我取名:“茂根”。希望根深叶茂，万世传青！

   我终于慢慢地挣脱摇篮，开始活蹦乱跳了。家里亲戚多，族里太的辈分大，除了过年，平时大家走动，免不了带点东西孝敬下，有酥糖、云片糕、发饼、洋糖果、京豆、糖……。这些东西太是不舍得吃的，要讨这些吃，只能整天围着太转了，时不时的摸着满脸白胡茬儿，跟太撒起娇来，摔跤的次数也多了，也有不识趣的人扶我起来，我还是会轻轻地倒回原地，这时总会看到我太缓缓地走来，我便又乖乖地起来了，可这糖果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吃到的，我太总能从荷包里摸出发黄发灰的毛笔写的繁体方块字，变换着顺序让我认，只有等确认无疑后方拿出糖果，我就拿着糖果又疯玩去了。待我到五岁了，这些古怪的东西己大体识得三五百了，可总是沉默寡语，也不叫人，爷也不会叫，后来拗不过众人，叫爷为爸，这在当时的乡村也算是开了洋荤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太说书读到肚不怕天干不怕下雨，小偷偷不了，强盗抢不了。我爸决定送我上学，带上这些古怪的东西，老师被折服了，竞也破例地收下了我，可到了教室，总是昏昏然然，趴着，坐着，站着也能昏睡。就这样在一年级待了三年，苦熬到同龄人一起升上了二年级。

这时候分田到户，禁锢了多年的乡亲开始了致富的道路，我爸从小在二舅爷家苦历十载学成手艺，也终于派上了用场，开始开徒揽话，主顾做开了，“裁缝牛儿”的名头也走向乡里，生活好起来，家里也盖起了红砖瓦屋。太这时间人也精神了，咵方时总说，我今年90好几了，背不驼，腰不弯，耳不聋，眼不花，每天还能三个半斤呢！半斤酒，半斤肉，半斤米呢！乡亲们总是笑着附和，这么好的日子活一百岁也不多。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可事违人愿。

   我放学回家的早上，太像住常一样正端坐在堂屋上座的椅子上，等我回来开饭，眼是眯着的，我叫了声太，并摇了摇，却见他闭上了眼，头也歪下了，我赶紧去喊灶台下烧火煮菜的嬷:“太睡着了，嬷！”。

我嬷赶紧出来查看后，着急地叫我:“光，你太怕是死了，快喊你爸回来！”。

   于是我屁颠屁颠地跑到爸上工的下边塆主顾家里，我爸见到我忙问:

   “你么跑这来了！”。

   “你猜？”我不急着告诉爸。

   “快说”爸不耐烦了。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说。”

   “说吧么事。”。

   “嬷说太死了，你答应我做好多好多圆子酒啦！”

   我的老家白喜事必定要大办，其中丧事主家必定要做足够多砧木米汤圆，配上面条，叫“圆子酒”。味美香醇，据说吃了小孩可以消灾免祸，老人能长命百岁，于是全塆都要去讨个吉利，可也有小气的主家，圆子酒总有不够分的时候。于是我就开下海口，等我太死了做很多，吃不完。

   我太就这样走了，享年94。主顾家也留我吃了顿饭，然后就上学去了，这一去竞与蔡林大塆越来越远，转眼间就过去了三十五、六年了，这其间圆子酒、民刚老爷、为光要困醒，……。总能从乡亲的口中听闻，可蔡林大湾那摇篮啊！只能在梦中出现。

   注，武穴方言:

   太：曾祖父 曾祖母

   嗲：爷爷

   嬷（ma念古音一声）：奶奶

   舅爷：舅舅

   爷：爸爸

   姨：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