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古民居，我总有一种深挚的情结。我见过的古民居，有型制规整、端庄凝重的北京四合院；有规模宏大、造型精巧的山西乔家大院；有匠心巧妙、咫尺洞天的苏州园林；有典雅浪漫、秀美如璞的丽江古城，每一处都有独特的、深刻的感触。但是，对于闽南古民居建筑，却总能体验到一种别样的、满满的温馨。

   青石墙脚，红砖墙身，灰（红）瓦顶，燕尾脊……这些特征已然成为闽南古民居建筑的标志。人们习惯将这些古建筑称之为“古大厝”，听起来格外亲切，很有“古早味”。小时候，我曾在外婆家的古大厝居住过一段时间，而这段岁月也成为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在古大厝里相互追逐玩耍，看南归的燕子在屋檐下忙碌筑巢，听雨点在瓦片上的敲打声……这些记忆时常悄悄进入我的梦中，伴随我成长。

   我常常这样子想，这里的每一座古民居都是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泛黄的古书，层层叠叠的砖瓦是它的书页。走进书里，可以感受一个家族的发展变迁，可以领略精湛的建筑技艺，还可以从书法、美术、雕刻等各种艺术形式中得到熏陶。

   蔡氏古民居为旅居菲律宾华侨蔡启昌、蔡资深父子于清朝同治、宣统年间所建，先后历时近半个世纪，东西长200多米，南北宽100多米，占地3万多平方米，建筑面积1.6万多平方米，现存较为完整的单体建筑有23座宅第、1座书房、15处遗址，大小屋室近400间。以其投资规模和建筑体制，当属前者。

   蔡氏古民居位于南安市官桥镇漳里建制村的漳州寮自然村。这里流传着两个传说。其一是关于漳州寮的来历。相传蔡氏先祖刚迁至官桥镇漳里时，生活十分困顿，只得搭盖一些简易的茅草屋作为栖身之所，与周边的房屋迥异。一天，泉州知府路过此处，询问这里的地名和茅草屋的名称。蔡氏先祖无奈地回答说，生活困苦，只得将就了。由于泉州方言“将就了”与“漳州寮”谐音，知府误听成“漳州寮”了，从此便沿袭了这一名称。这只是口口相传的说法罢了，私以为，或许当从蔡氏家族的发展变迁来加以理解会更加妥帖。在蔡氏古民居的一处外墙上，以贴砖花的形式赫然标有“荔谱传家”字样。荔，指荔城，也即莆田的别称；谱，即家谱。也就是说，蔡资深在建造这座房屋时，特意以这种独特的记录形式来告诉后人，他们的祖籍在莆田。由此，也许蔡氏先人在迁居莆田之前或之后，曾居住过漳州一地，故以“漳州寮”这一名称作为对祖上的纪念，是一种思乡慕祖的传统情结和表达方式。当然，这有待考证。

   另一个是关于蔡资深缘何选址建房于此的传说。据传，九天仙女在天上结伴游玩时，不慎将一琵琶掉落人间，也就是蔡氏古民居的所在地。蔡资深当年选址时，地理风水先生指引他说，这里是“琵琶穴”，建房子时，敲石不断，则琵琶音不绝，财源滚滚。受此指点，蔡氏父子两代，先后敲敲打打40多年建造这座房屋，生意也越做越红火，逐渐形成了当下的群落规模。这固然只是一个传说，但蔡氏父子兢兢业业、创业不息的精神却着实令人敬仰。如今，由空中俯视，仍可清晰望见，这片房屋好比一把平置的琵琶，而石埕上石板之间的缝隙就像琵琶的乐弦。日暮时分，沐浴霞光，闭目冥思，可以想见，似有一位仙女身披彩练，手抱琵琶，临空飞舞，以蔡氏古民居这把“琵琶”演奏着一曲古老的、曼妙的乐章。

   蔡氏古民居的建造历史在闽南古大厝中并非是最长的，其规模也并非是最大的，但其做工则是我所见到的最考究也最精美的。置身其间，仿佛走进一座中国传统艺术的殿堂，徜徉在一条静止的文化长河里，脑中时常会闪现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在这里，随处可见各种雕刻作品，有砖雕、石雕，也有泥雕、瓷雕、木雕；有浮雕、镂雕，也有平雕、画雕；有山水禽兽，也有花鸟鱼虫；既有闽南特色的雕刻风格，也有南洋与西方的建筑艺术形态，手法多样，内容丰富，交相辉映。而且，这些雕刻作品并非仅作装饰之用，大多体现了房屋主人的某种寄意，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如，德典厝、世佑厝嵌入外墙上的“忠孝廉节”“仁义礼智”“鹤寿龟龄”等砖体字，体现了房屋主人的传统美德、健康长寿的追崇和祈望；蔡潜厝厅堂两侧的窗棂镂雕上，石榴的图案寄意“多子”，牡丹花安插在花瓶上的图案寄意“平安富贵”；另外，蔡潜厝门前墙砖石上的雕刻的蝙蝠、南瓜、老鼠图案，寄意“多子多福”等。

   尤为难得的是，一些雕刻作品中还闪耀着房屋主人的独创精神和智慧，如德梯厝前的一幅青石雕刻作品，图案上刻着一个人在登山，山上是一棵高大的树木，另有两匹马。作品画面很简洁，却描述了房屋主人在南洋开拓创业的动人故事。据说，蔡资深在菲律宾创业时，拥有一大片橡胶林子，需骑马走上一天才能走完。据此，图案上那个登山者应当就是指蔡资深本人，那棵大树应当就是象征那片橡胶林；图中的两匹马，一匹站立，而另一匹则四脚朝天，一副刚刚吃饱悠闲的惬意神态，惟妙惟肖，别有一番情趣。这一画面所展现的故事内容，与蔡资深的创业经历相吻合，想来应当是其本人之意。而画中马儿仰面向上的形象，却是各类艺术作品中所未曾见过的表现形式，蔡资深特意以马需半途休息来描述那片橡胶林子之大，非常形象、贴切。

   古人奉崇“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修为之道，认为只有提升自己的修养和素质，才能处理好家庭、国家和天下的事务。这一理念在建造蔡氏古民居时得到彰显。前面提及的“忠孝廉节”“仁义礼智”等砖体字，既是蔡资深的人生信条，也是其对后辈的期望和要求。在其居所的厅堂墙面上，邀请了当时的贤士名流挥墨题写诗句，或颂山川之美，或咏鸿鹄之志，或铭处世之学，洋溢着浓郁的文化气息，既作装饰点缀之用，亦是明志和激励后昆。其中一首诗为蔡资深所作，诗的内容为“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争端。眼前生子又兄弟，留与儿孙做样看”。这首训诫诗，意在告诫家人，要和睦相处、和美相亲，才能做到家和万事兴，将修身齐家的为人处世之道在族人中加以推崇和发扬。

   在蔡氏古民居最东边有一间已经损毁倒塌的房屋，只留下几面残破的墙体，屋内堆满杂物。好在屋门的石框尚在，门楣上题写四个字，虽然个别笔画已经脱落，但根据残留的印迹及其出处，仍可辨识为“还读我书”。此句出自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一》的“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原意为耕种过后，我时常返回来读我喜爱的书。由此推想，这间倒塌的房屋当为书屋，房屋的主人取其意刻之门上，表明崇尚读书之志，且择建于最东边的僻静处，正可避开嘈杂，专心致志。我进而想，房屋的主人当时在异国他乡事业有成，却执着地远涉重洋、千里迢迢返乡斥巨资建房，并特意在门楣上题写这四个字，定然还有另一层深意，即——从国外回来，读我热爱的华夏之书。或许是我的臆想而已，但或许这一臆想正与这位爱国华侨希望回国学习、传承和弘扬中华文化的意愿相契合。

   驻足、流连于蔡氏古民居，斜阳下，我仿佛看见一位仙女正临空起舞，朱门是她轻启的朱唇，屋脊是她飞扬的眉梢，各种雕刻、图案是她瑰丽多姿的装饰，怀中的琵琶正演奏着古老而曼妙的乐章。

   驻足、流连于蔡氏古民居，我仿佛看见无数的闽南古民居在斜阳下熠熠生辉，孩子们在这里欢快嬉戏，燕子在这里穿梭呢哝，雨点轻轻敲打瓦片……然后，我枕着琵琶乐音，在一幅神秘而美妙的画里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