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有一种“一觉醒来”的感觉，蓦然感到这人间世上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与时间有关：时间之倏忽，时间之磨洗，时间之遥远，还有，时间的重量，时间的质量，时间的能量……打个比方吧，假如有一个人能够长眠而忽然苏醒（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或者说索性死去然后复生（当然这更是不可能的），我想他的第一句话必定是“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啊？！”或者问“我睡了多久啊？”这“第一念”就是时间，时间的概念，时间的观念。据说大凡生物体内都有一个看不见的生物钟，主宰生物生命活动的内在节奏性，于是，人能感知外界环境的周期性变化，动物如鸡能在“规定”时间司晨打鸣，海滩动物在潮汐周期的一定时期就产卵，植物在一定的季节就开花，从这个意义上讲，时间就是生命，就是人生。一个没有时间概念没有时间观念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一）

  时间总是走在最前面。当我们的祖辈或者父辈给小人讲古说故事的时候，第一句话总是说“很久很久以前”，先交代时间，再交代空间——某个地方，给人首先就是神神秘秘、沉沉甸甸的感觉。因此，我设定，“很久很久以前”，是神秘性时间；假如又说“很远很远以外”，那就是抒情性空间了。一般的故事都应该具备四个要素：时间、地点、人物、情节。比如说，“从前（时间）有座山（地点或称空间），山上有座庙（空间），庙里有个和尚（人物）……”由此可见，时间是第一要素，时间走在前头。

    西方国家曾经有一个被称为“维多利亚时代的超人”的开尔文，1862年，他在一本名为《麦克米伦》的通俗杂志里发表文章，第一次提出地球的年龄是9800万年，但他又谨慎地认为这个数字最小可为2000万年，最大可达4亿年。后来他不停地计算考证，不停地把自己估算的数字往下降，从最大的4亿年下降到1亿年，然后又降到5000万年，直到1897年——他死前的第10年——最后降到了2400万年。现在我国辞书《辞海》里，在“地球”这一词条里，读不到有关地球年龄的说明，能读到的只是地球的质量的数据，可见开尔文对地球年龄的估算还不是最后的权威性的结论。不过，无论是4亿年，还是2400万年，那都是沉重的数字，给人都是一种很沉重很沉重的重量的感觉。开尔文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钻进时间深处，为时间把脉的人是伟大的。

（二）

   某日上午，集贸市场上，一位农家老妇在卖蔬菜，一位时髦女士从菜摊上拿起一个硕大的青辣椒，于是一场“货币交换”的有趣对话开始。多少钱一斤？3块。便宜一点？不行。薄利多销嘛？不行啊，这可是我起早摸黑一瓢水一瓢粪亲自从地里“摸”出来的。自家种的哟，更不值钱啦，更要便宜点啦？老妇人有点不高兴不耐烦了，说你知道一个辣椒长这么大要多长时间吗？多长？差不多半年。半年？过去种辣椒我们是大年三十吃过年饭，就去地里下种子。也有在正、二月间把辣椒籽和豇豆种和在一起用布包好喷上水放在灶背上保温催芽育苗的，到了清明前后就栽秧苗，最早也要到端午节才能尝鲜。看，老妇人惟恐争城里女人不赢，最后亮“底牌”了，这张“底牌”就是时间。时间就是重量。时间就是价值。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可以说明一切。从老农妇与时髦女士的这场争论来看，其形式是交易，其内容在钱，可实质上作后盾能胜出的却是时间。在这里，其实时间就是一种成本，就是一种附加值。

（三）

   我们平庸琐碎的生活，看起来是在与什么什么打交道，而说到底就是与时间打交道，所谓争分夺秒，谁赢了，谁就赢得了时间；谁输了，谁就被时间淘汰出局。人在强大漫长的时间面前，永远都是不能稳操胜券而立于不败之地的。

    母亲走了，71岁还差那么一天——时间之神总是那么吝啬那么无情，对于一个终归要走向时间深处的老人，连最后一个生日都不让过，最后一天都不予施舍——就那么行色匆匆地不辞而别了，撇下她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的老伴，撇下她的一大群儿孙，像一滴水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间蒸发了，无影无踪。母亲给我们所留下的除了勤劳、善良、贤能等美好的回忆而外，那就是时间，一些她没有享用我们不能挥霍不敢浪费的时间。假如仁慈的上帝能给母亲以时间，假以天年，她活个八、九十岁是完全可能的。可她从突然起病到跨鹤西归，在病榻之上仅仅弥留了10天……母亲一生中对什么都不曾畏惧过，什么都不曾战胜过她，但最后被时间打败了，时间非常霸道地剥夺了她说话和劳动的权力，母亲是在时间中突然蒸发的，她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时间的深处，并在时间的深渊抱憾，叹息。母亲是个珍惜时间的人，她虽然没读过书，一字不识，但她却深谙“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道理，她日未出而作，日落而未息，说不清是时间融化在劳累中，还是劳累沉浸在时间里。

（四）

   时间是一种液体。我说这话是有充分的依据的，至少我知道有两个人发表过这样的高见。早在2500多年以前，孔夫子仲尼先生就站在泗水河边，望着默默流淌的河水，感叹时光之荏苒说：“逝者如斯夫。”2400年之后，鲁迅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挤，总还是有的。”同样以水为喻体，前者表示出极度无奈，后者则充满激情与希望。

   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无论是亿年还是万年的高寿，它的形成除了物质以外，那就是时间了，没有时间，它就不可能“长”大。而把偌大的地球像把一个人界定为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一样地划成分几个时段也只能将时间切块，西方人最早把地球的地质时代划分成四大块，称之为“代”，即前寒武纪、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这四个代又分为10-20个部分，通常叫做“纪”或“系”。如侏罗纪、白垩纪、三叠纪、志留纪。所有这些，只不过是地质科学家们用一支笔将时间历史的长河那么轻轻一划，于是时间长河的流水顷刻为之堵坝塞流。这当然神奇，而为之提供充分依据的是岩石还有各种生命化石。时间像液体的水一样藏匿在坚硬的山体岩石里，又通过它的断层透露出各种各样的非常非常古老的时间信息。科学家们不仅由此解读了生命的基因，而且也破译了时间的密码。

   是的，还有各种生命化石，比如恐龙化石；再就是从地下出土我们称之为“文物”的东西，比如青铜器，陶、瓷等，那都是时间的标本。文物是属于历史的，历史是属于时间的，它之所以有的价值连城，有的甚或被视为国宝，是因为它年代淹远，时间古老。时间，是真正的文物。

（五）

   有哲人言，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其实，一次踏进去也不能，因为在踏进的瞬间许多东西都已发生了变化，变化的不仅仅是水流，还有时间。世间有许多东西你也许能够把握，惟时间你无法控制，因此一位伟人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有谁注意到时间在城市与乡村的区别？时间在城市简直是一个心急火燎毛毛躁躁的毛头小伙子，它驱动车轮飞旋，催促大楼升高，把人们撵得四处奔波……时间在乡村变脸了，它更像一个顽童，一会儿把太阳挂在树梢，一会儿把太阳粘在太空，一会儿把太阳撂在了山顶……时间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以致城里人时间观念太强，一个个被时间撵赶的慌，而乡里人则根本不把时间放在眼里，想披星就披星，想戴月就戴月，在城里人快要进午餐的时候，才从田间地头回来吃早饭；在城里人午夜还在吃宵夜的时候，却早就进入了梦乡。

   如果有谁问时间的属性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时间是属于一切勤奋劳动的人们的，这应该是时间的全部意义、价值和价值取向。对于那些虽然也拥有时间却成天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的人来说，只不过是空耗时间虚度光阴的“混世魔王”。对于那些自己游手好闲还无端地占用别人的时间被鲁迅认定为“无异于谋财害命”的人而言，他也只不过是行尸走肉，最终被时间所淘汰，带着遗憾走进时间的坟墓。

   我多么希望时间患上老年痴呆症，每天浑浑噩噩、慢慢腾腾，不带半点功利地行走，不去干扰、阻碍、剥夺人生，那么，我们就可以尽情享受人生，去干许许多多干不完的事情。